老板:你為什么沒在工作?
(資料圖)
員工:沒事情做。
老板:好吧,你應該假裝在工作的。
員工:嘿,我有個更好的辦法。要不你假裝看到了我在工作,畢竟你收入比我高。
——比爾·??怂瓜矂」?jié)目
德國心理學家卡爾·格魯斯提出“游戲即相信虛幻”理論。他認為,人類發(fā)明游戲,發(fā)明消遣活動,與嬰兒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移動鉛筆的能力后會感到開心,完全是出于同一個原因。我們想要施展自己的能力,這本身就是目的。游戲并非真實,這一點不僅僅沒有降低其魅力,事實上,恰恰是這種非真實性,使其平添了又一層吸引力。格魯斯表示(這里他借助了德國浪漫主義哲學家弗里德里希·席勒的觀點),這便是自由之所在。(席勒主張,創(chuàng)造藝術的欲望不過是人們渴望游戲的表現(xiàn),同時也是對自由本身的實踐。)自由就是,因為我們編得出故事,所以我們就去編故事。
事實上,所有拿過工資上過班的人對這一點都深有感觸:那些在密切監(jiān)視下工作過的人,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工作中最令人惱怒、最令人發(fā)狂的一點便是“假裝工作”。工作是有目標的,或者說本該是有目標的。因為你必須在工作,所以你被迫假裝在工作,這種感覺令人備受屈辱,因為此時,之所以需要你工作,很自然地,純粹是因為你可以工作。如果說游戲時“相信虛幻”是人類自由最徹底的表達,那么工作時被迫“相信虛假”便是人類不自由最為極致的體現(xiàn)。
因此也就毫不奇怪,縱觀歷史,囚犯和奴隸(很多時候有重疊)這兩類不自由的人群是下述看法最早的印證:屬于某些類別的人群必須讓他們一直工作,哪怕其實沒有事情需要做,而且為了讓他們一直工作,得生生編造出工作來讓他們忙活。
“生編硬造的工作”
雖然不大可能,但如果能寫一部“生編硬造工作史”應該會很有趣:看看到底是從何時起,又是在何種情況下,“游手好閑”開始被視作問題甚至是罪惡的。我還沒發(fā)現(xiàn)有什么人嘗試著手研究這個的。不管怎樣,我們手頭掌握的所有證據(jù)都顯示出,那些“生編硬造工作”從歷史上來看還是新出現(xiàn)的。之所以會這樣,部分原因是,人類歷史上大部分時候人們都認為正常的工作模式就是有規(guī)律地一陣猛干,然后休息,恢復之后進入新一輪猛干。
比如,農活正是如此:農忙時期,調動所有人手,全力投入;農閑時期,大部分時候人們的工作就是些照料和修修補補的活兒,偶爾有些小工程,其余便是到處閑逛了??墒悄呐率巧w房子或準備宴席這類日常工作,基本上也遵循此類工作模式。換句話說,如果沒有人逼著他們采取行動,“懶散一學期,考前突擊,考完又徹底松懈下來”(我喜歡用“間歇性歇斯底里”來稱呼這種學習模式)這種學生常見的學習方式恰恰沿襲了人類一直以來的工作模式。
有些學生的這種“間歇性歇斯底里”甚至嚴重到夸張的地步。不過好學生會想出方法來對抗這種模式,找到相對比較合適的學習節(jié)奏。不僅放任自由的時候,人類傾向于這種工作模式,而且有人逼他們改變的時候,他們也很難改變。沒有證據(jù)顯示有人逼著,效率和生產率就會提高,通常情況下,結果恰恰相反。
顯然,有些事情比較戲劇化,需要在劇烈、瘋狂的活動和相對緩和的活動中交替前行,而且也一直都是如此。比如,狩獵較之于采集蔬菜更費時費力,盡管采集蔬菜是隨季節(jié)零星發(fā)生的。再比如,蓋房子較之于打掃房子,前者需要花費更大的精力。正如這些例子所暗示的,在大部分人類社會,男性更傾向于去嘗試(并往往成功)壟斷那些更刺激、更激烈的工作,比如,他們會放火燒樹林獲取種植的土地,如果可以,他們還會分派女性去從事那些更單調、更耗時的工作,比如除草。我們可以這么說,男性往往會爭奪那類日后可以作為談資的工作,然后再分派女性去做那些聽你侃侃而談時可以做的工作。
一個社會越是父權化,男性越是有壓制女性的權力,上述情況發(fā)生的概率就越高。類似的模式也會出現(xiàn)在那種某個群體明顯壓過另一個群體的社會中,幾乎沒有例外。封建領主要么不做事,一旦做事就是去打仗。他們的生活在浴血奮戰(zhàn)和安逸懶散之間來回切換。農民和仆人的工作顯然要規(guī)律得多。但哪怕是農民和仆人,他們的工作安排也遠沒有現(xiàn)代人“朝九晚五”那么有規(guī)律、那么嚴格。中世紀時期的農奴,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,每年都會有20~30天的時間需要從天亮忙到天黑,但其余的日子每天也就工作幾個小時,遇上宗教節(jié)日,更是完全不需要工作,而且宗教節(jié)日并不少。
為什么他們的工作時間如此沒有規(guī)律?主要是因為大部分情況下,并沒有人監(jiān)督他們工作。不僅中世紀封建社會如此,在現(xiàn)代工作環(huán)境出現(xiàn)以前,大部分工作都是這種狀態(tài)。哪怕工作分配極不平等,情況亦是如此。如果底層員工完成了分配給他們的工作,上層的管理者就不覺得自己需要費心去搞清楚下屬具體的工作量。性別關系也能清晰地印證上述情況。
一個社會父權化程度越高,男性和女性越是隔離,男性就越不清楚女性的工作情況。若是女性不見了,男性自然也不大可能替代她們去完成她們的工作。(與此形成對比,女性往往很清楚男性的工作內容,因此男性一旦因為某種原因消失,女性是能夠從容應對的。正是出于這個原因,歷史上經常出現(xiàn)一種情況:雖然某社會中大量男性因戰(zhàn)爭或貿易需要長期離開,但這個社會的生活并沒有怎么被打亂。)
父權制社會下,女性工作若是有人監(jiān)管,那監(jiān)管的人同樣也會是女性?,F(xiàn)在我們發(fā)現(xiàn),當時有這樣一個觀念:不同于男性,女性必須始終保持忙碌的狀態(tài)。“懶惰的手指為惡魔織毛衣?!蔽业牟ㄌm曾祖母當年曾這么告誡她的女兒。但是這類傳統(tǒng)說教跟現(xiàn)代“有時間癱著不動,就有時間起來干活”有著很大的區(qū)別。曾祖母這句告誡暗含的意思并不是“你應當去工作”,而是“你不應當做其他事情”。本質上,曾祖母其實想說,波蘭猶太社區(qū)里的任何一名少女若是不忙于編織,那么她就有時間去做其他可能引起麻煩的事情。類似地,我們偶爾能看到19世紀美國南部大農場主或加勒比地區(qū)大農場主撰寫的警言。
從這些警言中我們可以看出,哪怕是硬生生造些活兒出來,也必須讓奴隸始終保持忙碌的狀態(tài),這比讓他們在農閑的時候無所事事要好。他們給出的理由永遠都是:如果奴隸擁有了空閑的時間,他們就可能開始密謀逃跑或叛亂。
“花錢買他人時間”
這跟現(xiàn)代社會“你現(xiàn)在的時間是我的,我花錢不是養(yǎng)閑人的”這樣的道德訓斥有很大不同。這種話是雇用者感到自己被搶劫了以后說出的侮辱性言論。員工的時間不是員工自己的,員工的時間屬于支付工資的老板。員工如果沒有在工作,那他其實就是在搶劫老板,因為為了換取員工的工作,老板已經支付了不少費用(或者起碼承諾了在一段時間后支付費用)。根據(jù)這個邏輯,懶散本身并不危險,偷竊才是問題所在。
對此,我們有必要仔細審視一下。因為一個人的時間可以被另一個人買走這個想法事實上相當詭異??v觀歷史,大部分人類社會都沒有想到過這樣的情況。正如偉大的古典主義者摩西·芬利指出的,如果古希臘人或古羅馬人看到一個制陶工人,他們能夠想到的可能性是花錢購買制陶工人的陶器,他們也能想到直接把制陶工人買回家(在當時,買奴隸回家是很日常的操作)。
但如果你告訴這個古希臘人或古羅馬人,他們還可以購買制陶工人的時間,那他們一定會很困惑。正如芬利所說,購買他人時間這個概念起碼需要經歷兩次觀念跳躍才能理解,這對當時最為老練的古羅馬法學家而言都是很難理解的:首先,要把制陶工人工作的能力,即他的“勞動力”,同制陶工人本身分離開來;其次,要想辦法把勞動力倒進統(tǒng)一的“時間容器”中(時間容器可能裝的是小時,可能是天數(shù),也可能是單位輪班時間),以供人們用現(xiàn)金購買。
對普通的雅典人或者羅馬人而言,這樣的概念可能顯得很奇怪、有異國情調,甚至很神秘。怎么可以購買時間呢?時間是抽象概念?。∷麄冏疃嗄軌蚶斫獾姆绞绞且宰獾姆绞?,把制陶工人帶回家,做特定一段時間的奴隸,比如一天。在這段時間中,制陶工人跟其他奴隸一樣,必須按照主人的要求做事。但他們是找不到愿意接受這種安排的制陶工人的。因為成為奴隸,就意味著喪失個人的自由意志,成為他人的工具,哪怕只是一段有限的時間,這也是一個人可能經歷的最為恥辱的事情了。
因此,我們可以看到的古代“拿工資干活”的案例中,絕大部分發(fā)生在原本就是奴隸的那些人身上,比如,制陶奴隸跟他的奴隸主商定,去專門的制陶廠干活,拿回來工資后,一半分給主人,一半自己留著。偶爾也會有奴隸承接自由的合同工作,比如在碼頭做搬運工。自由的男人和女人是不會接受合同工作的。這樣的模式直到相當近代后才有所改變。雖然在中世紀已經出現(xiàn)了“拿工資干活”的模式,但僅限于威尼斯、馬六甲、桑給巴爾等商貿港口城市,而且在那里干活的勞工幾乎都是被迫的。
那人類是如何發(fā)展到今天這個局面的?為何民主國家的自由公民會覺得把自己出租出去、拿工資干活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?為何老板發(fā)現(xiàn)員工拿著“老板的時間”做其他事情會暴跳如雷?
首先,人類理解時間的方式有了變化。很長時間以來,人類通過觀測天空,觀測那些有著確切可預測規(guī)律的天體事件,了解和熟悉了絕對時間或恒星時(sidereal time)的概念。然而天空往往被視作完美的理想世界。牧師和僧侶或許會根據(jù)天體時間來安排組織自己的生活,但是地球上的生活往往要混亂許多。天空之下,并沒有什么可以遵循的絕對時間衡量方式。
舉個明顯的例子:如果從黎明到黃昏有12個小時,那么在不知道具體季節(jié)的情況下,說一個地方有3個小時的路程是沒什么意義的。因為冬季的白天只有夏季白天的一半長。我在馬達加斯加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當?shù)卮迕瘢ㄋ麄兓居貌恢鴷r鐘)依然用從前的方式來描述距離,他們會說去某村需要煮兩鍋飯的時間。在中世紀的歐洲,人們會說某事情需要花費“念三遍主禱文”那么久的時間,或者需要“煮兩次雞蛋”的時間。這種情況極其普遍。在沒有時鐘的地方,人們用行為來測量時間,而不是用時間去測量行為。關于這個主題,人類學家E.E.埃文斯—普里查德有一個經典的說法,這是他在談論努爾人(the Nuer,東非一個游牧民族)時說的一段話:
努爾人沒有表示“時間”的詞語,因此他們沒辦法像我們那樣認為時間可以流逝,可以浪費,可以節(jié)省,不會像談論某件實物那樣談論時間。我覺得他們沒有經歷過跟時間賽跑的感覺,也不需要給每件事配上一段抽象的時間。因為他們生活的參照系就是活動本身,這些活動的節(jié)奏往往也比較舒緩。事情一件一件做,安排合理,沒有抽象的時間系統(tǒng)掌控他們。生活中,他們沒有需要嚴格遵循的獨立參照系。幸運的努爾人!
時間并不是衡量工作的坐標,因為工作本身就是坐標。
英國歷史學家E.P.湯普森在1967年就現(xiàn)代時間觀的起源問題寫過一篇名為《時間、工作紀律和工業(yè)資本主義》的杰出文章。湯普森表示,道德和技術同時發(fā)生了變化,兩者相互促進。14世紀,大部分歐洲城鎮(zhèn)已經擁有了鐘樓(通常是由當?shù)厣倘藚f(xié)會提議和出資建造的),后來開始在辦公桌上擺放頭蓋骨來提醒自己“凡人皆有一死”的也正是這幫商人。他們通過這個方式來提醒自己要珍惜時間,因為時鐘每敲響一次,就意味著他們離死亡更進一步。
時鐘乃至后來的懷表走入家家戶戶則花費了很長時間,而且很大程度上與18世紀末期開始的工業(yè)革命同期發(fā)生。但是一經普及,由時鐘帶來的理念就一并在中產階級家庭擴散開來。恒星時,這個由天體決定的絕對時間,就這么進入了塵世,并開始控制管理人類的日常事務,哪怕是最私人的小事。然而時間既是確定的坐標,也是一種資產。時鐘鼓勵所有人都以中世紀商人的方式去看待時間:時間成了一份有限的資產,需要像對待金錢那樣細細規(guī)劃預算,小心支配。此外,新技術使所有人的時間都可以按照統(tǒng)一的單位進行切割,可以用錢購買,也可以賣掉換錢。
當時間可以換錢之后,我們開始使用“花費”這個詞來搭配它,而不僅僅使用“流逝”。同時,我們還擁有了“浪費時間”“打發(fā)時間”“節(jié)約時間”“延誤時間”“與時間賽跑”等說法。清教、衛(wèi)理公會、福音派新教的布道者很快就開始教導信徒要“精打細算著使用時間”。
布道者提出,對時間的合理規(guī)劃和使用正是道德的本質。工廠開始使用時鐘;工人上下班開始需要打卡;教導窮人家庭的孩子遵守紀律和養(yǎng)成時間觀念的慈善公益學校,開始讓位于公立學校系統(tǒng)。在公立學校系統(tǒng)中,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學生齊聚一堂,聽著鐘聲起床,聽著鐘聲上下課。每一小時,鐘聲都會響起,然后學生開始從這個教室挪到那個教室。學校里的這種安排自覺地為孩子將來能夠適應工廠工作的節(jié)奏做好了準備。
現(xiàn)代工作紀律和資本主義監(jiān)督手段也有它們自己的奇怪發(fā)展歷史。這些最初產生于商船和殖民地大莊園的控制手段,被延伸到了歐洲各國國內的窮苦勞工身上。不管是工作紀律還是資本主義監(jiān)督手段,正是這個全新的時間觀念使得一切成為可能。
在這里,我想要強調的是,全新的時間觀不僅僅是技術變革,同時還是道德變革。對此,人們常常將之歸結于清教徒的習俗和教義。當然,清教徒的習俗和教義肯定與這些變革脫不了關系,但是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,加爾文派禁欲主義中較為激進的分支,正是這種全新時間觀的極致體現(xiàn)。這種全新的時間觀,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席卷了整個基督教世界的中產階級群體,重塑了他們對時間的感悟。因此,18—19世紀,從英國開始,舊有的那種松散隨意的、忙閑交替的工作方式越來越被視作一個社會問題。中產階級開始覺得,窮人之所以窮,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不夠自律,沒有時間觀念,他們對待時間非常隨性,不計后果,就跟他們對待金錢一樣,動不動就把錢輸光了。
與此同時,工人也開始采用同樣的說法來對抗他們面臨的糟糕處境。早期的工廠很多都不允許工人自帶鐘表,因為老板經常會在工廠的鐘表上做手腳。不過很快,工人開始和老板就時薪展開爭論,要求合同里寫清楚工作時長,要求加班費,要求加班時拿到1.5倍的費用,要求每天只工作12小時,直至要求8小時工作制。雖然在當時的情況下,要求“自由時間”完全是可以理解的,但正是這個行為,潛移默化地加強了一個觀念,那就是,當工人“開始進入上班時間”,他的時間就確確實實屬于老板了,老板“買”下了他的上班時間。這些工人的曾祖父母輩若是知道以后會出現(xiàn)這樣的觀念,肯定會暴跳如雷。在祖先眼中,或者說在人類歷史上曾生活過的大部分人眼中,這種說法都是完全無法接受、荒謬離譜的。
本文摘編自《毫無意義的工作》作者:大衛(wèi)·格雷伯 著,36氪經授權發(fā)布。
書名:《毫無意義的工作》作者:[美] 大衛(wèi)·格雷伯 著,出版社:中信出版集團
作者簡介
大衛(wèi)·格雷伯(David Graeber)
美國著名人類學家、社會學家,“占領華爾街”主要參與者,先后任耶魯大學副教授、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,師承人類學家馬歇爾·薩林斯。出版有《債:5000年債務史》,受到《21世紀資本論》作者托馬斯·皮凱蒂的高度贊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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