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克拉拉與太陽》的中文版近400頁,2021年3月,與其他語種的版本全球同步出版。這個人造“機友”的故事,讓諾貝爾獎得主石黑一雄回到了大眾媒體的視野?!犊死c太陽》是一部非典型的機器人小說,卻是典型的石黑文學(xué)。
人造“機友”
故事發(fā)生在美國某地,主人公和敘事者乃新款太陽能機友(AF)克拉拉。她是個機器女孩,掛著完美朋友的標簽,在櫥窗里招徠顧客,等著有人買下她,帶她進入某個人類家庭,用她嚴密運行的學(xué)習能力和同情心,陪伴和保護孤獨的小孩。
14歲的少女喬茜選中了她。喬茜得了不治之癥,在陪伴她的過程中,克拉拉漸漸明白了,絕望的喬母之所以要她事事模仿喬茜,是在要她為最壞的情況做好準備——喬茜一死,她就將取代喬茜,給喬母做女兒。但克拉拉堅信喬茜的病可以治好,就像她對太陽的信賴與依戀一樣。
由于科技的進步和算法的強大,人類早已能預(yù)知自己的命運,對此除了認可與接受,還能怎么樣呢?只有克拉拉,一個像白板一樣的機器人,仍然對喬茜的康復(fù)抱著希望。
借著克拉拉的眼睛,我們看到,人工智能和基因編輯這樣的新興技術(shù),已經(jīng)顛覆了社會秩序、工作分配和人際關(guān)系,造成了社會分裂和階級對立。
有錢人家的子弟大部分都是孤獨的。他們屬于精英統(tǒng)治階級,不用親自上學(xué),而是用一種克拉拉稱為“矩形板”的設(shè)備,接受屏幕教授輔導(dǎo)。同學(xué)之間通過定期的社交會議產(chǎn)生物理互動。同時,兒童分成“提升了的”和“沒提升的”,也就是經(jīng)過基因拔苗的和未經(jīng)基因拔苗的。利用技術(shù)手段,先給一部分家境富裕的小朋友拔苗助長。拔苗童在一起的時候,自然會排斥未拔苗童,也會欺辱同樣被他們視為異類的機友。喬茜是拔過苗的,她青梅竹馬的朋友里克則無緣提升。這少年雖然有才,卻似乎注定要作為被遺棄的大眾而沉淪閑散的底層。
石黑不久前告訴《連線》雜志,他寫這本小說,是受了伯克利加州大學(xué)李嘉誠講席教授珍妮弗·杜德納的啟發(fā),并在三年前和她在一次會議上見了面。杜德納和法國合作伙伴沙爾龐捷發(fā)明了基因編輯技術(shù)——CRISPR,因此共同獲得了2020年的諾貝爾化學(xué)獎。石黑當初一聽說有這項技術(shù),馬上就動了心,想借以探討基因編輯會對人類社會產(chǎn)生怎樣的作用。
此外,由于技術(shù)進步,機器開始大量取代人工。已經(jīng)離異的喬父從前是工程師,后來遭到替換下崗。他反倒認為這也不壞。“我認為,被替代是我遇到的一件最好的事情。我總算解脫了。”喬父說,下崗使他有機會用一個全新的視角來看世界,區(qū)分哪些事重要,哪些事不重要,很多下崗者和他一樣,都認為現(xiàn)在的境況好過從前。“我們頭一回感覺……感覺自己終于真正活了一回。”但是,從對話中我們聽出,他好像參加了什么白人民兵組織,淘換了很多武器,疑似搞法西斯主義,準備跟別的“種類”死磕。
取代是普遍的焦慮。機器之間也不例外??死€沒賣出去的時候,曾在商店里看到一些老款機友,帶著各自照料的小孩走來走去。她在老機友眼中看出了恐懼,因為他們擔心自己很快就會被她這樣的新款取代。
典型石黑
《克拉拉與太陽》是2017年石黑一雄獲得諾貝爾獎以來出版的首部長篇小說,其中的主題在他以前的作品中也曾反復(fù)出現(xiàn):階級與職責,忠誠與犧牲,失落與遺忘,愛與無奈,以及一種在文字背后總是埋藏著重大事件的感覺。真正要揭開謎底的話,需要讀者通過各種細節(jié),一點一點地拼湊,還原。
在石黑的小說《長日留痕》里,主人公史蒂文斯在貴族的莊園里做了三十多年的管家,一心追求義務(wù)的完美和職業(yè)的尊嚴,卻終于在一次請假出游途中意識到,一味盡職導(dǎo)致的愚忠,使他無視主人的失節(jié),喪失了良知,壓抑了情感,也由此失去了愛情。
2005年的《別讓我走》同樣有科技背景。小說以年少的克隆人為主人公,寫他們作為器官的載體,過著平凡的生活,等待長大,盡他們的義務(wù),到時將有人來收割。器官割完以后,他們也就完成了自己的功用,可以一個一個地報廢,死去。
同樣,在《克拉拉與太陽》這部溫和的新作里,純潔的機友平靜地履行著愛喬茜的職責。最后,在憂傷但不乏溫情的結(jié)尾,她坐進了堆場,總結(jié)了自己為喬茜盡職盡責的一生。
“我還是小伙子時,寫了《長日留痕》,”石黑日前告訴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臺,“我當時的想法是這樣的——這就像一個很大的隱喻——我們都像仆人。我們都像管家。我們大多數(shù)人都會盡力,要把工作做到最好。我們不會滿足于只吃東西,繁殖,然后死去。所以我看人時,經(jīng)常把他們放進某種體制或等級制度里,而他們自己并不十分清楚。”
他還談到了這本書的中心思想:“在這個大數(shù)據(jù)、人工智能、基因編輯,所有這些科技突破都在侵害我們個人空間的世界上,我們彼此之間,甚至在家庭內(nèi)部的關(guān)系上,會不會有什么變化?人愛人的本質(zhì)會不會有什么變化?我們會不會因為對個體是什么有不同的理解,而真的開始彼此另眼相看?”
石黑本來打算寫一部給五六歲幼童看的繪本,書里的克拉拉只是一個洋娃娃。但在女兒石黑直美的反對下——這會嚇著小朋友的,爸爸——他最終寫出了一部成人小說。
很好奇,兒童版的《克拉拉與太陽》會是什么樣子呢?
克拉拉與小布頭
還記得小布頭嗎——《小布頭奇遇記》里的小布頭?
小布頭是另一種機友。
他是孤獨的小老師一個人在孤獨的雪夜里造出來的,分給了孤獨的小女生蘋蘋——“蘋蘋是個女孩子,可不是個平常的女孩子。她不大喜歡什么花兒粉兒的。她有不少帶機器的玩具,都是男孩子最喜歡的玩具。她和小布頭一起,還做了不少只有男孩子才喜歡做的游戲。”
和克拉拉不同,小布頭看到的是一個光明的世界:人民公社的幸福生活。這里沒有階級,也沒有資本家的機器對人的替代。而黑暗的世界不是在地下——齷齪的鼠幫,就是已經(jīng)成為了過去——大鐵勺講給他聽的萬惡的舊社會。那時,地主王老財吸干了貧農(nóng)丫丫爹的血,丫丫的小哥哥像喬茜一樣得了病,卻得不到醫(yī)治,用席子卷起來埋了。丫丫用繩兒牽上大鐵勺,整天唱著:“小馬車,小馬車,趕著你去看哥哥。哥哥住在姥姥家,姥姥給他吃餑餑。”
在人吃人的社會上,像喬茜爹一樣,丫丫爹也變了,“一天到晚發(fā)脾氣。他揍丫丫,使勁揍;他還摔我(指大鐵勺),狠命摔。有一回,他差點兒把我的腰給摔斷。”丫丫爹的鐵匠弟弟、大鐵勺的親生父親被抓去當兵,半路逃跑,被反動軍官槍斃了。后來,做夢都想吃到餑餑,卻只能吃泥巴的丫丫和丫丫娘也活活地餓死了。
從人物上看,克拉拉不如小布頭。因為小布頭有克拉拉沒有的自由意志。當蘋蘋因為小布頭從醬油瓶子頂上跌進飯碗、弄灑了好多寶貴的米粒而懲罰他時,他就果斷地逃走了。他對人類沒有無條件的愛。你是好人,你對我好,我才愛你??死肋h不會逃。但忠誠畢竟不是缺點——你沒法指責一條狗的忠誠,或贊美一臺機器的怠工。狡猾的石黑給主人公賦予了似人非人的屬性,因此把我們帶進了兩難的困境。
除了仇恨,我們幾乎看不到小布頭在情感上的成長。除了愛,我們也看不到克拉拉還能有別的選擇。
也許這只是虛無主義的兩種形式,本質(zhì)上并沒有什么不同。
但《小布頭》是童話,《克拉拉與太陽》是嚴肅的小說。
從某種意義上說,我們都是機友。我們永遠做不成小布頭,但我們不是也像克拉拉那樣,一以貫之地取悅他人嗎?我們不是也像受到程序限制的克拉拉那樣,時刻受到責任和欲望的限制嗎?
我們中的大部分人,最終的結(jié)局都會像克拉拉那樣,坐進人生的堆場,盡管我們是那么向往小布頭的結(jié)局——在勇敢的玩偶和蘋蘋團圓的那天夜里,飄起了春天的雪花。“爸爸媽媽和蘋蘋輕快地向前走著。大家都感到非常幸福。小布頭也感到非常幸福。”
一雄不二
1954年11月8日,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長崎,母親靜子是原子彈轟炸的幸存者,2019年去世,享耆壽九十三歲?!犊死c太陽》就是題獻給她的。
一雄五歲就離開了日本,跟隨海洋學(xué)家父親鎮(zhèn)雄遷居英國,從此接受了完整的英國教育。在所著小說《我們曾是孤兒時》里,石黑一雄借書中的長谷川上校之口說:日本有位女詩人,一位很久以前的宮女,曾寫過:“一旦長大成人,童年便好比異國土地,離我們無比遙遠。”
這正是他對日本的感覺。只是在最初的兩部小說《遠山淡影》和《浮世畫家》中,他才較多地寫到了日本。
年輕時,他曾立志投身音樂唱作,但初涉文學(xué)時的順利,讓他早早堅定了走文學(xué)道路的決心。
《觀察家報》副主編羅伯特·麥克拉姆是費伯和費伯出版公司的前任總編輯,也是石黑最早的一位責編。他回憶:“我第一次見到他是1979年在費伯和費伯的會客室,當時我是個年輕的編輯,正在尋找新才子。東英吉利大學(xué)新開的創(chuàng)意寫作課很火——他在那兒的老師包括安杰拉·卡特和馬爾科姆·布拉德伯里——老石(Ish,朋友們對石黑的愛稱)背著一把吉他,還有一臺奧林匹亞牌的便攜式打字機,裝在一個整潔的藍匣子里。他穿著破牛仔褲,一頭長發(fā),沉湎于鮑勃·迪倫,正在寫歌,滿懷著要當表演型歌手的雄心。(他現(xiàn)在仍然經(jīng)常彈吉他。)但他那時對英語文學(xué)的傳統(tǒng)已經(jīng)有了一顆票友的心。就算成了搖滾明星,他還會寫小說。”
扛吉他的文學(xué)青年帶來了三個短篇,麥克拉姆很快簽下了他。沒過多久,老石便通過經(jīng)理人送來一部長篇:一百頁的處女作《遠山淡影》。費伯和費伯為此預(yù)付了“超高”的一千英鎊稿酬。
此后,他先后出版了《浮世畫家》《長日留痕》《無可慰藉》《我們曾是孤兒時》《別讓我走》和《被掩埋的巨人》,尤以《長日留痕》和《別讓我走》最為知名。前者在1989年得到的布克獎讓石黑享譽文壇,但只是到了四年后由大明星安東尼·霍普金斯和?,?middot;湯普森主演的同名電影(俗譯《告別有情天》)上映,他才揚名世界。而《別讓我走》則不僅被好萊塢搬上了大銀幕,還被東京放送改編成了十集電視劇。
2017年,石黑一雄獲得了諾貝爾文學(xué)獎。瑞典學(xué)院給出的授獎理由是:“在具有強大感情力量的小說中,就人與世界的關(guān)系,暴露出了我們虛幻感覺下的那方深淵。”
獲獎消息傳到中國,似乎每個人都在說:一雄?知道知道,不就是“英國文壇移民三雄”里的一雄嗎?石黑一雄、魯什迪、奈保爾。
“三雄”的說法十分可疑,兼具事實錯誤與政治錯誤,想來又是中國評論界的獨特發(fā)明。
不過,一雄在中國市場上得到的禮遇遠遠超過另外兩雄。他的全部小說作品均已得到翻譯和出版,因為他一直不貴,能賣錢,而且安全。
但石黑一雄、魯什迪、奈保爾在背景和風格上的差異,遠遠大過他們之間的相似。如果他們仨可以并稱移民三雄,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石黑屬于世界文壇日裔五十雄的一雄,或英國文壇男生萬雄里的一雄呢?
老石獨一,一雄不二。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1年第10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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