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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仕梅在快手寫詩:做回自己 暢所欲言 2021-03-18 10:10:01  來源:新華每日電訊

在快手寫詩的農(nóng)婦:用詩句為生活開個透氣孔

 

韓仕梅的一天從清晨6點開始。起床后,她便趕去附近的一家工廠,給那里的工人做飯,一天三頓,還要打掃衛(wèi)生,除了春節(jié),全年無休,每月收入能有2800元。除此之外,12畝地的農(nóng)活和各種家務(wù)幾乎將她的生命填滿。只有拿起手機(jī)寫詩,或者與快手上的詩友網(wǎng)友交流,她才能得到片刻喘息。

“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,和墻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”“我吃了女人吃不了的苦,遭了女人遭不了的罪,我很無奈,每天還得面對朝起暮落”。在網(wǎng)上,她盡情傾吐對命運的不甘。

 

“萬道山巒疊屏障,曲意伴隨山泉行”“柳枝新裝桃花香,鴛鴦戲水逐荷塘”。構(gòu)思詩句時,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三點一線的工廠、農(nóng)田、宅屋,而是越過河南農(nóng)村的黃土,勾勒出更廣闊世界里的美。

“雖是同床兩相望,無言以對心寒涼”“為奴不問紅塵事,淚已流干兩鬢霜”。寫詩時,她終于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自己,傾訴內(nèi)心的苦痛,而不是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沉默著為一大家子操心的妻子、母親、兒媳。

韓仕梅管自己寫的東西叫“順口溜”,說自己在“瞎編”。但她在快手上發(fā)布的100多首作品中,每一首下面,都有好幾百個點贊與評論。

“心累化作一縷煙/飛向那高高的藍(lán)天……陽光透過云朵/它告訴我/我被烏云遮的時候/也會奮力向前/給你帶來一絲的溫暖”。3月2日,受“為你讀詩”平臺邀請,韓仕梅用她帶著濃厚河南口音的普通話,隔空為網(wǎng)友朗讀自己的作品《心語》。有網(wǎng)友留言:“詩人的聲音一出,眼睛就濕潤了。生命的韌性與張力,讓我不得不贊嘆,不得不去熱愛它。”

今年50歲的韓仕梅,是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的一位普通農(nóng)婦。如果不是在快手上寫詩,表達(dá)自我做回自己,她生命的天空將一直和河南鄉(xiāng)村的普通農(nóng)婦一樣。她甚至覺得更低矮,更壓抑。采訪中,聊起自己的人生與命運,她數(shù)次發(fā)出重重的嘆息。

“沒人能體會我一生的心情”

“如果我一直把書念下去,應(yīng)該有機(jī)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吧”

韓仕梅毫不諱言自己對母親的怨恨。

因為趴著出生,她被母親認(rèn)定為不孝之人,差點被溺死在尿桶里,是父親和兩個姐姐一起救下了她。2005年母親去世,生病臥床的日子里,6個兒女中,韓仕梅照顧得最多。“恨歸恨,畢竟還有養(yǎng)育之恩啊。”韓仕梅說。

但她對母親的怨恨,并不是因為出生時的這場風(fēng)波。“我這一輩子就是被她毀了啊。”讀書時,韓仕梅的成績很好,每次考試都是班里前幾名,但初二念了一半,就在母親的強迫下退學(xué)了。

這份隱痛一直深埋在韓仕梅心里,結(jié)婚后好長一段時間里,她常常做一個同樣的夢,夢見自己繼續(xù)讀書,考上了大學(xué)。“后來老了,就不做這樣的夢了。”

“如果我一直把書念下去,應(yīng)該有機(jī)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吧。”很多年過去了,韓仕梅仍有深切的遺憾。

19歲那年,母親收了3000元彩禮,強迫韓仕梅嫁給一個智力有輕微障礙的男人。在上世紀(jì)90年代初的河南農(nóng)村,3000元可以說是一筆巨款了。韓仕梅不想嫁給那個“交流不成”的男人,她找各種理由拖了3年,也反抗了3年,還是沒能擰得過母親。出嫁換來的這筆錢,化成了娘家?guī)组g新瓦房,弟弟也因此說上了媳婦。

不只是她,她3個姐姐的婚姻,按她的話說,也是母親“一手包辦的”,也都收了金額不等的彩禮。

娶韓仕梅讓丈夫家背負(fù)了巨額債務(wù),那些年,要賬的人絡(luò)繹不絕,“有時一天要來3撥”。為了還賬,韓仕梅種辣椒,進(jìn)工廠打工,從早站到晚,一刻不歇,腳都站腫了。她甚至還和男人一起,修路打樁,一天要推100多車土,還扎過鋼筋,截過鋼筋,當(dāng)時全村一共去了4個女人,只有韓仕梅一人堅持了下來。

“只要能掙錢,什么活我都愿意干。”苦和累也沒能換來安逸的生活,結(jié)婚的彩禮錢還清了,又蓋房子,蓋房子的錢還清了,又蓋樓房,再加上照顧一家老小,20多年里,韓仕梅很難有喘口氣的時間。

丈夫不管事,家中里里外外都要韓仕梅操心。蓋房需要的鋼筋水泥,是她張羅購買;蓋房需要的勞動力,是她去請;連找親戚朋友借錢,也全是她出面。在工廠打工那幾年,旺季常常需要加班,有一天韓仕梅忙到夜里12點才回到家,丈夫竟然一直等著她回來做晚飯。“他什么家務(wù)都不做,有一次我跟他吵架,賭氣一個月不幫他洗衣服,他的衣服就真的一個月都沒洗。”

連公公生病時,都是韓仕梅帶著去醫(yī)院,照顧他,丈夫即便跟著,也基本幫不上忙。“讓他抱公公上下床,他都不大會抱,總抱得公公往下滑。”去年公公去世,葬禮也是韓仕梅一個人在操心張羅。

那些年丈夫還喜歡賭。韓仕梅印象很深刻,在上世紀(jì)90年代,丈夫曾一晚上輸了180元,“常常是3個人贏他一個人的”。除了還家里本就欠下的債務(wù),應(yīng)付生活開支,韓仕梅還得替丈夫還賭債。

丈夫日常生活里的沉默也讓韓仕梅絕望。“他不愛說話,不懂人,不疼人。”一天凌晨5點多,韓仕梅在快手上發(fā)了這樣一條動態(tài),“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,和墻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,沒人能體會我一生的心情,欲哭無淚,欲言無詞。”

最親的人合力織就的“網(wǎng)”

母親、丈夫、兒子,按理都應(yīng)該是韓仕梅生命中最親近的人,但她大半生的苦又都與他們密切相關(guān)

更讓韓仕梅心力交瘁的,是她的兒子。

韓仕梅有一兒一女,在這樣的家庭生養(yǎng)兩個孩子,她吃了很多苦。“我一直到孩子出生都在干活,大著肚子還跪在地里拔草。生女兒那天,早上見了紅,我還去洗了衣服,晚上女兒就出生了。”

被迫退學(xué)的韓仕梅,對孩子們的學(xué)習(xí)非常重視。兩個孩子在初中時,就被她送去七八十公里外的縣城中學(xué),那里的教學(xué)質(zhì)量更好,但也意味著要花費更多的錢。兒子考上了鄭州輕工業(yè)大學(xué)計算機(jī)專業(yè),曾是她的驕傲,沒想到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,想在大一點的公司找份工作,卻每每因肺部的陰影受阻。韓仕梅回憶說,兒子三四個月時,肚子受風(fēng)生過一場病,肺部的陰影就是那時留下的。大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都說了對健康沒有影響,沒想到竟成了找一份好工作的坎。

心灰意冷的兒子后來回到老家,韓仕梅在自己做飯的廠子里給他找了一份電工工作,想讓他學(xué)個一技之長,但僅僅去了一個月零三天,兒子就不想干了。韓仕梅想起兒子的前途就發(fā)愁,采訪中聊到這個話題時,她多次向記者感嘆,“這大學(xué)是不是白念了?”“肺上的問題在,他是不是就沒法找到好工作了?”

2020年11月24日,韓仕梅的快手上,罕見地有了喜悅的文字。她發(fā)了一張兒子婚禮現(xiàn)場的照片,并附了一首詩,“金枝玉葉一朵花,嫁入王家把家發(fā)。夫唱婦隨把日過,明年生對龍鳳娃”。在動態(tài)中,韓仕梅說,“2020年陰歷九月十六是我兒子的大婚之日。半生的酸甜苦辣被這個喜慶的日子沖到九霄云外,心中只留下喜悅。”

那時的韓仕梅哪里知道,兒子婚姻接下來的走向,幾乎壓垮了她。

新娘很漂亮,是花了好多錢相了好些姑娘后,兒子才看中的,韓仕梅也很滿意。為了兒子的婚事,韓仕梅前前后后花了30多萬元,見面禮、訂婚禮、媒人、彩禮、三金、婚禮,每一項都要錢,家里10萬元存款拿出來,還找親戚借了20多萬元。

沒想到婚禮剛舉行兩個多月,還沒來得及去民政局領(lǐng)結(jié)婚證的小兩口兒,就因為瑣事吵嘴分開了,兒媳婦還去打掉了已經(jīng)懷上的孩子。女方家退了23萬元回來。但婚禮、媒人等已經(jīng)花掉的10來萬元,還是幾乎把整個家都掏空了。

即便如此,韓仕梅也不敢太勉強兒子去跟女孩和好,她擔(dān)心母親對她婚姻包辦造成的悲劇,在下一代重演。

至今,那條充滿喜悅之情的動態(tài)仍在韓仕梅的快手上。在兒子與女孩分手后,仍有網(wǎng)友留言:“恭喜才女姐姐,祝賢侄新婚快樂,百年好合,早生貴子。”韓仕梅回復(fù):“謝謝小妹的祝福。”

遭遇挫折的兒子最近去了廣州,希望在大城市里尋找新的機(jī)會。據(jù)韓仕梅介紹,兒子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去一家公司報到了。

母親、丈夫、兒子,按理都應(yīng)該是韓仕梅生命中最親近的人,但她大半生的苦又都與他們密切相關(guān),他們無意中合力織就的網(wǎng),把韓仕梅困在其中。

詩句為她打開了“窗”

構(gòu)思詩句的時候,她可以不再去想生活中的種種煩惱。如同讓人窒息的生命空間被打開了一扇窗,她終于能在繁重的生活中探出頭來透口氣

“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”,生活重壓下的韓仕梅,只能在詩中得到一絲喘息。

韓仕梅上小學(xué)五年級時就能“湊出一首詩”,輟學(xué)后,她在娘家得空還能看會兒書?;楹?,生活的壓力撲面而來,她再沒讀過一頁書。

2020年4月,韓仕梅用兒子淘汰的智能手機(jī)點開快手,看到有人寫詩,她一邊自己摸索著學(xué)習(xí)使用快手app,一邊嘗試著自己寫了一首發(fā)上去。

“是誰心里空蕩蕩,是誰心里好凄涼,是誰臉頰淚兩行,是誰總把事來扛……”這是韓仕梅發(fā)在快手上的第一首作品,她告訴記者,這首“順口溜”,是當(dāng)時自己內(nèi)心的真實寫照。

如今韓仕梅已經(jīng)在快手上發(fā)布了上百首詩,她通常是從網(wǎng)友發(fā)的視頻和照片中,獲取寫詩的靈感。她曾看著一張照片,就寫了好幾首關(guān)于春天的詩:“烏云遮月半邊明,春遇細(xì)雨萬物生。”“綠裝誰人裁,風(fēng)柔解冰封。助推千層浪,層層迎春風(fēng)。”她看著一張夜幕時分的照片寫:“碧空云如紗,叢林映彩霞。”她看著一張夕陽下的照片寫:“月隱星更皎,風(fēng)吹低眉梢。”她看著一張湖泊的照片寫:“癡情換來晚風(fēng)起,醉臥斜陽夢千回”……

韓仕梅也通過寫詩,傾訴日常生活里周圍人無法理解的心情:“往事成風(fēng)夢依舊,海棠無語心淚流”“依欄獨賞夕陽紅,心空堪憂暗泣憐”“假如來生世上,奴愿真愛一場,懂我心賞我芳,互訴衷腸”……在詩歌這一小方天地中,她更像一個純粹的女人,而不是生活在重壓下沒有自我的妻子、母親、兒媳。

在她的每一首詩下面,通常會有好些快手詩友們回復(fù)的唱和之作,以及更多網(wǎng)友的點贊和評論。“構(gòu)思新穎、巧妙”“喜歡你,寫得真的很好,也給我?guī)砹撕芏嗔α?rdquo;“真的好棒!這么浪漫的內(nèi)心,看到的世界一定也很美”……

對于韓仕梅來說,寫詩本身就是純粹的放松與快樂。構(gòu)思詩句的時候,她可以不再去想生活中的種種煩惱。如同讓人窒息的生命空間被打開了一扇窗,她終于能在繁重的生活中探出頭來透口氣。而在與網(wǎng)友和詩友們的交流中,與人對詩,被人稱贊,也是她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從未有過的快樂。

隨著交流的人增多,有詩友主動發(fā)私信給韓仕梅,提出可以免費教她寫詩,包括平仄、格律等。韓仕梅嘗試過按熱心詩友的要求寫詩,但感覺拘束太多。“我的一生已經(jīng)被束縛得那么厲害了,寫詩就想自由一些,隨意寫寫,隨意分享。”

只是,在快手上寫詩終究無法彌補現(xiàn)實生活的不如意。“寫詩時是可以忘了很多不開心,但一停下來就又會想起。”韓仕梅告訴記者,“現(xiàn)在也不是說日子過不下去,但家里那些事,想想就會掉眼淚。”

即便過去這些年有諸多不順與困難,韓仕梅也有她的自尊與堅持。兒子上大學(xué)時,本來可以在村里開張貧困生的證明條子,這樣能拿到5000元補助。韓仕梅跟兒子說:“算了,咱不要,家里又不是真窮得揭不開鍋,錢我們可以自己掙。國家的錢要用到更貧困的人身上。”

希望孩子們能有不一樣的人生

她從未想過要去更遠(yuǎn)的地方,她選擇心甘情愿被束縛在家里,只希望孩子們能有不一樣的人生

在韓仕梅看來,女兒是家里最懂事、最心疼她的一個。“她曾經(jīng)對我說,媽,我都大了,以后你有啥事跟我說。再過幾年我也可以掙錢了,你就不用那么累了。”

女兒也支持韓仕梅在快手上寫詩,她鼓勵韓仕梅,“媽媽,你可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,只要你能開心。”女兒是家里唯一會去讀媽媽詩的人,還曾很驚喜地對韓仕梅說,“媽媽,你真會寫,這些句子我想都想不出來。”

韓仕梅的女兒如今在淅川縣重點中學(xué)讀高三,將來想當(dāng)一名老師。韓仕梅告訴記者,無論女兒讀書讀到什么程度,她都會供,她永遠(yuǎn)不會忘記自己學(xué)業(yè)中斷的痛苦,希望女兒能通過學(xué)習(xí)改變命運。

對于女兒將來的婚事,韓仕梅說,她要充分尊重女兒自己的意見,絕不會插手,也不會要求高額的彩禮,只要有這個程序就行。“我可不能走我媽那條路,害死人。”她說,“我是嫁女兒,又不是賣女兒。”

如今,已經(jīng)成年的兒女看到媽媽一輩子這樣辛苦,都支持她離婚,但她自己不忍心離開這個家。最近一年多,丈夫開始格外依賴她,“我有時晚上想去女兒房間睡覺,他都不讓,就坐在女兒床邊看著我,我睡半夜他就看半夜,一定要等我一起回房。”

“女人一定要找一個你愛的人再嫁,要不然這一輩子就瞎了。”韓仕梅曾在快手上發(fā)過這樣的動態(tài),但在她看來,丈夫有再多不好,也仍是一個“善良的人”,“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,我真離開了,他也可憐”。自從2007年兒子去縣城讀中學(xué),丈夫終于也不賭了,如今丈夫在韓仕梅做飯的工廠當(dāng)工人。“賺的錢都會交給我”,韓仕梅說。

但丈夫仍然不管家里的事,也不大說話,更無法理解韓仕梅寫的詩與她內(nèi)心的痛苦。“晚上我們在一起也沒話說,我自己寫我的詩。”韓仕梅說。

韓仕梅決定就這樣生活下去,“這是我親手打拼下來的一個家,我不能親手把它毀了。”除了18歲那年回過一次湖北??档睦霞?,她這輩子去得最遠(yuǎn)的地方就是南陽市,還是為了陪家人看病。但她也從未想過要去更遠(yuǎn)的地方,她選擇心甘情愿被束縛在家里,只希望孩子們能有不一樣的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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